榆次桃花面记
李波
暮色漫上城隍庙的鸱吻时,榆次老城的青石巷里便漾起一缕肉香。烧肉沉在汤底咕嘟着,丸子圆溜溜打着旋儿,倒似仲春新桃初结苞,羞答答裹着胭脂色。这碗面,是老榆次人“活着的家谱”——光绪年的饥馑,军阀时的硝烟,晋商驼铃荡开的晨雾,都让那根不断的面条缠成了年轮。
榆次桃花面,已有150余年历史。榆次老城旧时有个讲究,席面总得备齐八碗八碟。某年腊月里,财主家订了整月寿宴,偏巧遇上兵荒马乱,红案上的烧肉丸子倒成了愁人的存货。饭庄伙计灵机一动,取青花碗盛了面条,铺上海带丝、炸豆腐,将那预备做席面的浇头——酱色烧肉颤巍巍切作薄片,肉丸子在滚汤里焖得酥软,连卤蛋都卧在面汤里浸着香。逃荒客路过,花三个铜板便得碗荤腥,笑称“逃荒面”。
后巷的落第秀才咂着面汤摇头:“逃荒二字忒煞风景。”蘸墨题诗时,想起心心念念的姑娘,面碗里浮着油星子倒像落英点点,遂取了“人面桃花”之义,称其为桃花面。
传统桃花面讲究一气呵成。师傅左手捏面徐徐往圆里搓,刷层香油层层盘作月轮;右手顺势甩面入沸水,银丝笔挺似月华坠云,细圆不断宛若游龙。这盘根错节里藏着团圆的念想,断不得,断不得。
师傅一手捏面往圆里搓,刷油,盘好。一手将面条甩入沸水,面条要细圆不断,寓意团圆完整。银丝笔挺入锅,似月华坠云。
烧肉当取带皮五花三层,肥膘如羊脂白玉,瘦肉若玛瑙纹理。冷水浸肉块逼出血水,入沸水焯去腥臊,待肉皮松软后捞出,趁热用竹签密密扎孔。蜂蜜兑老抽调作绛色琼浆,毛刷蘸饱了往肉皮上抹。
油锅里听个响儿才妙,八分热时肉块下锅,“刺啦”一声惊起满屋焦香,眼见那皮面炸出虎斑纹。最讲究是这“三进三出”的功夫:头道在花椒大料水里煮至筋骨舒展,二遭油锅里镀金身,末了再回原汤中文火慢煨。待到晨光熹微时,肉皮已起鱼眼泡,肥肉透如琥珀,搁粗瓷碗里颤巍巍冒着热气。
桃花面里藏着的肉丸子,须得用三肥七瘦的黑猪肉,斩作石榴籽大小的丁。分次搅入葱姜水,加淀粉、花椒粉搅至黏糯白浆——掌心温度唤醒胶质,直至肉团在掌纹间拉出半透银丝方算上劲。油温六成热时,手挤龙眼核大小的肉丸沿锅滑入,霎时金花四溅,肉香裹着油香直窜屋梁,待丸子披上枣色焦甲,笊篱轻捞时仍噙着星点油泡,恰似桃花蕊心凝露,咬开时肉汁裹着弹韧颗粒在舌尖绽放。
卤蛋煮至溏心最佳。冷水下锅,捞出浸凉,敲出如宋代哥窑开片般的冰裂纹。老卤似传家宝,八角桂皮浸润多年成琥珀色。投蛋入锅文火慢煨,香雾漫窗。片刻后揭盖,咬一口,溏心流出,咸香在舌尖绽放,暖人心扉。
最妙是汤头。猪骨要敲出雪花髓,文火熬成牛乳色,焖烧肉的卤汤再兑进去。海带丝须用井水发足三日,透亮得像正月十五的玻璃灯;炸豆腐定要切作燕尾状,粉丝金针菇木耳码成八卦阵。
一碗面上桌。海带丝泡得发亮,粉丝煮得透明,码在青花海碗里,倒像幅未干的水墨画。
老榆次人吃面不急,先喝三口汤——头口尝骨香,二口品肉鲜,三口方觉岁月沉香。
一碗桃花面,从逃荒到团圆,从饥馑到丰饶,盛着晋商驼队的铃声、汾河的波光、晋剧的唱腔。若问何为乡愁?大约就是这碗面里,永远温热的烟火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