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世芳

嘉庆十年（1805年）的寒食节，祁韵士过河北省井陉县，到达山西平定州。清代时，平定州升为直隶州，下辖寿阳、乐平（昔阳）、盂县三个县。此时正值寒食节，但见“浅深草色青袍映，远近岚光翠幄连”（《寒食行次平定州感赋》）。汉朝《穆穆清风至》：“青袍似春草，草长条风舒。”南北朝何逊《与苏九德别》：“春草似青袍，秋月如团扇。”宋朝方千里《蝶恋花·碎玉飞花寒食后》：“雪满愁城寒欲透。飘尽残英，翠幄成秾秀。”春草与踏青的人们穿着的青色袍子相辉映，晨雾与郊外人们围起来的翠色帐幄相连接。寒食清明两节相连，人在途中，思乡心切。故园二十四年前，这次回来自不寻常。“来朝已届清明日，敬诣家园扫墓田。”万里行程自此启，家祭无忘告双亲。

在家乡的日子

辞墓告别。清明时节，祁韵士回到寿阳平舒为双亲扫墓，赋诗《至家辞墓告别》：

焚黄廿有四年前，

拜扫徒虚岁月迁。

一事无成今罢职，

百年已半去投边。

室家妻子心何系，

险阻艰难命可怜。

欲向双亲诉衷曲，

九原不见泪如泉。

焚黄，旧时新官上任祭告家庙祖墓，祭告文用黄纸书写，祭完焚烧。二十四年前的早春二月，乾隆南巡，只有30岁的祁韵士作诗恭献。四月，作为新进士朝考得庶吉士（科举中最优秀的一批人）资格的祁韵士，翰林院学习三年期满，列二等第一名，授翰林院编修一职。九月，请假回寿阳省墓（祭扫祖坟）。想当年意气风发，而如今一事无成被罢官，年过半百了还要去边疆当差。家中妻儿牵肠挂肚，面对未来艰险命运难卜。而今在双亲墓前倾诉心声，父母在九原（山名，晋国卿大夫墓地，在新绛县北，后代称墓地）之中，阴阳相隔，不得相见，哀恸无声，泪如泉涌。

方山还愿。回到老家，绕不开方山，况祁韵士少有夙愿，拟筑宅终隐，后终不得成。又赋《望方山》：

乍得相逢转汗颜，

遂初久负不知还。

岂期入夜方归锦，

只为无钱可买山。

百事蹉跎缘自误，

万端纠结合全删。

他年重访华严洞，

稽首仙灵莫掩关。

转眼间又与方山相逢，不觉内心愧疚。想年少夙愿，至今未还。难道我想夜里衣锦还乡吗，只是因为无钱买宅归隐。光阴虚度，百事无成，自误前程；诸事繁杂，万端纠结，应该忘却。他年如果能再访华严洞（位于方山，唐李长者译《华严》道场），希望莫掩山门，必向仙人叩首，以表平生心愿。

谒韩文公。驿站，古代供传送公文的人或往来官员暂住、换马的处所。祁韵士在《万里行程记》中提到了大大小小35个驿名，大多在河西走廊。首站到位于寿阳西南境的太安驿。唐代杰出的文学家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政治家，时任兵部侍郎的韩愈（谥号“文”，故称韩文公）于公元822年（唐长庆二年）因公途经太安驿，匆忙中驿丞为他准备了用剩饭改造的“点心”，韩愈脱口而出曰“茶食”，并大加赞赏，写下《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》：“风光欲动别长安，春半城边特地寒。不见园花兼巷柳，马头惟有月团团。”后人刻诗于碑。这次回来，祁韵士再谒诗亭，写下《太安驿韩文公诗亭》：

偶尔题诗处，

千秋驿路传。

我今来问字，

公昔此投鞭。

放眼云山外，

长吟雪月边。

故乡明日别，

慷慨忆前贤。

韩文公偶尔题诗的地方，在驿路上名传千年。想当年韩文公在这儿下马（投鞭，即下马）住宿，吃“茶食”，写诗篇，如今我来拜谒诗亭，观赏书法。放眼云山千里之外，长吟明月悬于九天。明日就要别家离乡，缅怀前贤（韩愈），慨当以慷。

太安驿西有五峰山，山上有泉，冬不涸夏不溢，名“龙池”。传说明代时，郭雨师（郭静中，全真道龙门派第四代传人，医术精，善祈雨，定居五峰山云龙泉庵，傅山曾师从郭静中，医术医德高明）遇旱祈雨，有祈必雨，立“五祷五应”碑记之。祁韵士《访五峰山龙池》：

五祷曾皆应，

名传郭雨师。

独无遗像在，

但见古碑辞。

地僻流泉閟，

池深碧草滋。

五峰山上树，

老干拥支离。

至此，祁韵士的故乡之行结束，正式踏上“万里行程”。

这可爱的土地

祁韵士是史地学家，他的《万里行程记》就是一部从北京到伊犁的“活地图”。

史地日志。万里行程，“起自太安驿，讫（止）于伊江，一路程途里数及景物大略分注如左，以志远游之迹，抑使（如果）他日东归，可按册而稽（考）焉。”

一站与一站之间标明里数，每站所记皆有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信息，加上个人融文史哲于一体的诗词、日记，确是一部独特的日记体史地学著作。

“京师至寿阳九百八十五里，由寿阳西行七十里至太安驿”“由太安西南行三十五里至什贴镇，入榆次县界，再三十五里至王湖镇。”

清，寿阳属平定州，榆次、太谷、祁县属太原府，平遥、介休属汾州府，灵石属霍州府。但从全省地理位置上讲，均属山西中部晋中盆地汾河平原。

祁韵士进入榆次县境后，按今天的行政隶属关系，先后经过什贴镇、王湖镇、永康镇、徐沟镇（太原）、贾令镇（祁县）、平遥县、张兰镇（介休）、介休县、两渡镇（灵石）、灵石县、韩侯岭（灵石）、仁义镇（灵石）。

平川风光。早春的晋中盆地，《至榆次县境出山》一诗有生动的描写：

天赐膏腴地，

春多陇亩人。

犁翻新雨湿，

水灌野田匀。

食力羞安逸，

勤农备苦辛。

山河看表里，

风俗喜犹淳。

祁韵士到了王湖镇（时为榆次北境最大镇），驿路从山中（寿阳段）到了平坦之地。西望平川，原野无际，太原境内之山，在这里门户大开。永康镇的百姓“引水溉田，流经村落屋宇间，活活可爱。”徐沟县城外为赴太原省会的官道，而其地盐碱“水碱苦，不耐茶饮”。本诗道出祁韵士面对平川大地“活活可爱”之势的所见所想。一块天赐的肥田沃土，农人忙活在春天的汾水两岸，春雨滋润着新犁过的阡陌，汾水灌溉着平展展的土地。食力者（靠出卖劳动力谋生的人）羞于安逸，百姓勤恳劳作。三晋大地表里山河，最喜这淳朴的风俗浸润着从古至今。

拜谒先贤。祁县，因春秋时祁大夫（祁奚）食邑（封地）得名。祁韵士属祁奚一脉，拜谒祁大夫祠后，写下《祁县祁大夫祠》：

敢效崇韬后子仪，

未遑拜谒向宗支。

三卿鼎峙今无土，

七邑瓜分尚有祠。

属籍马头留世系，

通家羊舌溯心知。

水源木本千秋感，

慨想当年乘驿时。

郭崇韬，山西代州（代县）人，五代十国后唐宰相、名将，公元923年献计奇袭汴州，梁（朝）晋（朝）对峙了四十年，结果只用八天一战灭梁。郭子仪（697-781年），唐中兴名将，政治家、军事家，平定“安史之乱”重要人物，封汾阳王。“敢效崇韬后子仪，未遑拜谒向宗支。”作为同宗一族，郭崇韬曾拜汾阳王郭子仪之墓，祁韵士本想效法此事，可惜一直没空去拜。“三卿鼎峙今无土”，三卿，即春秋末年晋国被韩、赵、魏三家列卿瓜分，这一划时代的重大事件，是春秋之终、战国之始的分水岭。“七邑瓜分尚有祠”，晋顷公十二年（前514年），魏献子为政，将祁奚封地祁县分为七县：马首——寿阳，涂水——榆次、太谷，祁——祁县，梗阳——清徐，平陵——平遥、文水，邬——介休，盂——盂县。古老的祁地虽然早已分为七县，但祁奚大夫的祠堂还在。祁韵士属籍寿阳，就是春秋时期的马首邑，为七邑之一，所以说“属籍马头留世系”。“通家羊舌溯心知”，羊舌姓起源于春秋时代的晋国，祁奚曾救过羊舌肸（肸xī，字叔向），后两家恩怨不断，孰是孰非两姓自知。通家，指友谊友情深厚。追本溯源千年之慨（“水源木本千秋感”），感慨的是当年共驾同车（掌权事主）之时（“慨想当年乘驿时”）。

商贸繁华。据祁韵士所记，祁县贾令镇旧有驿站，清时裁撤。居民多住在砖砌的楼房，田野平整，便于耕作。过了贾令镇到达平遥县，“县民服贾者多，城中廛肆（街市）纵横，街衢皆黑壤，有类京师，盖人烟稠密之故。”平遥县百姓从事商贸者很多，城中作坊和商店星罗棋布，街面与街道繁华（黑壤，以土地肥沃喻富饶富有）之状，就像京师一样，究其原因是人口众多、商贸发达。

抱憾张兰。从祁韵士日记中可知以前的张兰镇：“城堞完整，商贾丛集，山右（山西，太行山之右，故称）第一富庶之区。然（现在）风气奢靡，路旁竟有乞食者，非复从前景象矣。”有感于此，写下《抵张兰镇抚今追昔率尔寄慨》：

二十年前此授餐，

今来又复歇征鞍。

但闻车马声轰烈，

不见金银气郁盘。

市上争估嫌价贵，

道傍乞食悯衣单。

此邦富庶称无比，

只恐浮华力已殚。

二十年前路过这里用过餐，现在又来歇下远行的鞍马。只听到来往的车马声轰轰烈烈，再不见当年的商贸商业生机活力（郁盘，气势旺盛）。交易市上谈价的人嫌价格太贵，路边乞食的人穿着单衣可怜。此地的富庶曾号称天下无双，只恐怕表面浮华里子的张力已然用尽。虽然作者不无遗憾，但足可佐证张兰镇曾经的富庶繁华和商贸人气。

介休三贤。春秋贤臣介子推、东汉教育家郭泰、北宋名相文彦博，并称“介休三贤”。

郭有道，即郭泰。郭泰，字林宗，东汉太原郡介休人。有道，汉代举士科目之一，因被太常（古代朝廷掌宗庙礼仪之官，位列汉朝九卿之首）赵典推举为“有道”，故后世称郭泰为“郭有道”。郭泰出身寒微，师从屈伯彦（汉代大儒，人称屈子），三年博通“三坟五典”（传说中上古时代的书籍，《三坟》指伏羲、神农、黄帝的书，《五典》指少昊、颛顼、高辛、唐尧、虞舜的书），郭泰游太学（太学，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）时，组织了与宦官集团的斗争，被太学生推为领袖，之后回介休，到京师河边送行的士大夫和儒生乘车千辆。当时之人仰慕郭泰，连他下雨时湿了的头巾折角样式都成为时尚，叫“林宗巾”。唐朝诗人李贺《南园》引典：“方领蕙带折角巾，杜若已老兰苕春。”钱穆先生称郭泰名气之大为“此乃人格之改造”。郭泰教授弟子最大地发挥了孔子“有教无类”的思想，“或在幼童、或在里肆，后皆成英彦（才智卓越者）六十余人。”郭泰去世后送葬者达万余之众。文学家、书法家蔡邕为其亲撰铭文。祁韵士在介休写下《至介休县谒郭有道祠》：

共羡先生折角巾，

当时冰鉴仰群伦。

不撄一网清流祸，

无愧千金谀墓人。

丰碣久残书再勒，

老槐独茂荫常新。

巍巍俎豆尊乡产，

潞国耆英尚后尘。

大家都羡慕崇仰先生（郭泰）的“折角”头巾。“当时冰鉴（古代盛冰容器，比喻鉴别事物的眼力）仰群伦”，指当时面对多人推举为官，郭泰认为宦官专政、党锢兴起，大势已去，所以未听众人之言，坚不出仕而闭门授课，学生以千计，表现出他异于常人的辨识时势、洞悉朝局的眼力（冰鉴）。郭泰“不撄一网清流祸”，撄，接触；清流，指朝中某一政治派别（主要指有名望、有德行的士大夫集团）。此句是讲郭泰不站队任何一个政治派别，结果党锢之祸（东汉恒帝、灵帝时，士大夫、贵族等与宦官的党争事件）兴起时，名士大多受害，郭泰得以幸免。公元169年，闻听自己的许多学生死于非命，郭泰为之大哭，哀恸而逝，终年42岁。“无愧千金谀墓人”，谀墓，指为人作墓志铭称誉不实。蔡邕所作碑文对郭泰的称誉，郭泰当之无愧。只可惜当年歌颂郭泰丰功伟绩的碑文已不见踪影，后傅山（傅青主）临摹补书再刻（“丰碣久残书再勒”）。祠前的古槐树仍就枝繁叶茂，古人已去，树荫常新（“老槐独茂荫常新”）。“巍巍俎豆尊乡产”，祭祠礼器（俎、豆，古代祭祀用的礼器）巍然屹立，供奉着家乡的后代英才（乡产，本指特产，引申为同乡后人）。潞国公，古代第一等公爵，历朝可考者10人，其中就有侯君集（唐名将）、文彦博（介休人，宋著名政治家、书法家，历四朝，出将入相五十年）。“潞国耆英（德高望重精英之才）尚后尘”，介休步郭泰后尘者，还有宋代的文潞公文彦博。

瑞石绵山灵泉。《万里行程记》载：“县南有绵山、狐岐山之胜，北有汾水环抱，地势最为雄厚。太原境内之山至此一合。”狐岐山，又名洪山，洪山镇为著名瓷乡；又有洪山泉，自古至今涌流不息。《山海经》：“狐岐之山，无草木，多青碧。胜水出焉，而东北流注于汾，其中多苍玉。”即指此山。祁韵士出义棠镇，又走了五十里至两渡镇：“此灵石北境也，两面山势绵亘，汾水径其中如带。山上村居，楼阁层叠，宛如图画。”两渡美景，呼之欲出，山灵水秀，楼台亭阁，就像一幅图画。又行四十里至灵石县城：“县以瑞石（指陨石）得名，石在城北门外。”

韩侯岭怀古。灵石县往南，登山十里至韩侯岭。韩侯，即韩信。祁韵士在《万里行程记》中写道：“策马至山巅，红垣（墙）缭绕（环绕），为汉淮阴侯墓，前有祠宇颇宏整。下马入拜谒，壁间诗甚夥，大抵当道者驻节（官员驻在外地执行公务）所题。侯（韩信）死长安（在长安去世），不解何以葬此。阅古碑则云：吕后既诛（杀）信，函首（用匣子装上头颅）送代（代国，代国为韩信所灭），适（正好）高帝（汉高祖刘邦）还师驻跸（皇帝后妃外出途中暂住）此山，遂命瘗（yì葬）之，后人为起冢（坟墓）焉。”韩信是历史上有“大争”之人，为什么身死长安、头葬灵石，祁韵士也有不解之处。古人已矣，天地苍茫；历史迷雾，谁解真相，遂作《韩侯岭怀古长句》：

淮阴死汉近未央，无端藁葬霍山傍。

云昔函首欲送代，高帝还师驻此冈。

头虽可斫魂不减，启笋隐隐须眉张。

遽命掩以一抔土，英风万古悲白杨。

后人增筑作马鬣，留镇巨岭摩天扬。

重垣缭绕起祠宇，题诗壁上遥相望。

我来吊古三叹息，莫须有事殊难详。

侯如果反奚不早，解推义重非忍忘。

垓下功成经百战，伪游云梦何太忙。

自云羞与哙等伍，老将失意语倔强。

前此请作假王时，蹑足已伏祸机彰。

不学无术终未悟，鞅鞅觖望徒慨慷。

即此便成缚虎势，一旦就擒若驱羊。

君不见，飞鸟尽，良弓藏，越王灭吴范蠡亡。

一叶扁舟五湖去，网罗脱却随翱翔。

又不见，买宅自汙（污）萧相国，学仙辟谷张子房。

袴下能屈无赖子，老死何必诸侯王。

噫嘻乎！山苍苍，土茫茫，

至今过客犹感伤，千金漂母真知己，哀尔王孙空断肠。

作者此诗再次追溯了韩信的曲折人生，可泣可歌，可悲可叹，至于韩信“函首欲送代”葬于韩侯岭之事，作者仍然认为“莫须有事殊难详”。诗的后半部分，一唱三叹、长短结合，史实迭连、哲思妙出，表现出他丰富的文史知识和诗词天赋，颇有李太白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”之韵味。“君不见，飞鸟尽，良弓藏，越王灭吴范蠡亡”至结尾：君不见，飞鸟射尽，良弓藏弃，范蠡辅助越王勾践灭了吴王夫差后，驾一小船遨游江湖，逃脱罗网得到自由。又不见，萧何功成买田自污，换来刘邦不杀之恩；张良效仿仙人辟谷（源自道家养生中的“不食五谷”，古人常用的一种养生方式）山林。韩信年轻时既然能忍无赖胯下之辱，到老又何必非要封侯做王。山苍苍，土茫茫，至今南来北往的过客犹为韩信感伤。韩信“千金谢漂母”的故事被人称道（语出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：韩信年少家贫，父母双亡，经常饥肠难饱。一日河边钓鱼，在水边漂洗衣服的老妇人拿饭来给他吃，韩信说：“吾必有以重报母”。母怒曰：“大丈夫不能自食，吾哀王孙而进食，岂望报乎。”……后来韩信功成名就，找到“漂母”，报以千金）。韩信为刘邦定三秦、擒魏、取代、破赵、胁燕、击齐、灭楚，可谓“国士无双”“功高无二”，不知功高身退，被吕后与萧何合谋诱杀，夷灭三族。看来漂母是真知己，当年哀韩信之言如此应验，令人枉自断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