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素珍

冬去春来，一茬一茬的草黄了又绿。不知不觉婆婆已离世三年。岁月无情催人老，而那些过往的生活花絮却鲜活地保存在记忆里，温暖着旧日时光。

时隔多年，我依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印象，四五十岁，身材高挑、齐耳短发，穿戴得整齐干净，眉眼含笑，说话温婉亲切，周身散发着文静气质。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，窗台处几盆盛开的鲜花更增添了家的温馨。虽然第一次见面我俩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，可她让我感到格外亲切。

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三年后，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。每天早晨，总是她熟悉的脚步声打破院子的沉寂。先是打扫卫生，这是她一直的习惯。无论多忙，她总是先把院里院外打扫得整洁干净。然后用第一缕炊烟开启一天的新生活，等忙碌完锅碗瓢盆交响的家庭琐碎，她就马不停蹄赶到地里。她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，而她高瘦挺拔的身姿似乎充满活力，整天乐乐呵呵，任劳任怨。我在她脸上看不到丝毫愁苦，时不时庭院里还能听到她欢快的歌声，她的快乐感染着家人，也温暖了那些温饱问题尚待解决的艰苦岁月。

多年以后，村里人说起她的往事，仍由衷地赞叹。高小那两年，她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，人又长得俊俏，是四邻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。婚后，靠她的心灵手巧和勤劳能干，把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。在家照顾孩子、伺候年迈的公婆，在外是妇女队长，带头积极劳动。那时村里修建铁路，晚上她还熬夜帮工人裁制衣裳，赚钱贴补家用。她制作一件成衣一块钱，在当时要比一个男人一天挣的工分还多，让村里人羡慕不已。加上她待人和气、乐于助人，深受村里人喜爱。

日子平淡如水，生活一如既往。日子久了，我发现她除了家里就是地里，除了偶尔去山上摘杏刨药材外，差不多是两点一线的生活，极少串门，更别说和村里人扎堆说闲话。从春耕忙到秋收，地里的活儿几乎全是她一个人打理。由于公公在乡镇工作，儿女有的上班、有的上学，他们都少有时间顾及地里，可她从不抱怨。秋收结束，庄稼人终于有了空闲，但她还是闲不住，待在家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，缝制棉衣、棉鞋。裁衣、缝边、絮花，这些她都游刃有余，每个孩子的尺寸不用量，都能裁制得合合适适。炕头上逐渐堆起了一摞摞棉衣、棉鞋。棉絮舒舒展展铺好、针脚细细密密缝上，慈爱注入一针一线。每每想起这一幕，我的心头都荡漾着别样的温暖。

然而，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。2002年夏天，她在地里锄豆苗时突发脑梗晕倒，幸好被人发现背回家中。后来救护车及时赶到，她被家人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，才脱离了危险。经过3个月的治疗，当我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去看望她时，她用那只唯一能动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，颤抖着哭得泪流满面。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，那呜咽声里饱含着伤心与绝望。几经治疗，她还是落下了严重的脑梗后遗症——右半身瘫痪，生活不能自理，吐字艰难，连记忆都丧失了一部分。我的眼圈红了又红，边给她擦泪边看似轻松地对她说：“你看你家小孙女都不哭，你哭什么？大不了你像她一样重新开始学说话、学走路，只要你坚持康复锻炼，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看着她的情绪慢慢平复，我说你得赶快好起来，帮我带孩子、种地、缝制衣裳。尽管只是一句玩笑话，可这么多年她一直都记得。她得努力让自己身体好起来，不能做一个卧床不起的人。

如同凤凰涅槃，她流过泪后是超人的坚强。十八年来，她一如既往地坚持康复锻炼。从一步一步用人搀扶挪步，到自己拄拐杖移步，再到推着轮椅慢慢散步，其中的艰辛只有她知道。她说当初从开始站立到每挪一步，腿都像被无数根针刺般疼，凭着骨子里的韧劲，她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。每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她“咚、咚、咚”，一步一瘸，她的毅力和坚强感动着身边的亲人、感动着周围的邻居。后来，她逐渐用一只手缝制衣服、洗衣裳，尽量减少儿女们的负担。她还时常关心儿女的工作、孙子的学习，既有批评也有鼓励，她的零食、营养品更是毫无保留地与孩子们分享。她的爱点点滴滴渗入每个人心里，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。

自古常说婆媳关系难处，可她从未和五个儿媳红过脸，我们对她孝敬有加，五个妯娌也相处和睦，这不得不说是婆婆言传身教下的和睦家庭风范。她常说每个人说话都没有带尺子，甭管老少都难免说错，因此那些说长道短的话要相互体谅。她说话一向温婉，无论谁有多大委屈和怒气，在她的劝导下都能渐渐消失，变得心平气和。而她的隐忍和委屈则绝口不提，她的包容大度、公平公正、明事理的处事风格令儿媳们佩服。我在她面前可以毫无保留，甭管哭了、笑了，都愿意跟她唠叨，那份潜移默化的亲情早已融入生命，温暖着彼此。

三年前三月的那个早晨，一个电话把我从睡梦中惊醒，更惊心的是电话里的消息：婆婆刚刚无疾而终。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，脑海里一片空白，那份心痛、不舍都化作汩汩热泪，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上心头：从此我又少了一位疼惜我的亲人，世上又少了一位好母亲。

她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，她的一生平凡而不平庸，她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诠释着一位母亲伟大的爱。她用勤劳善良、勤俭节约、坚强乐观、宽容仁厚、不怕苦不怕累、坚韧自立、自强不息的品行影响着下一代人。

鲁迅先生曾经说过，父母亲存在的意义，不是给予孩子舒服富裕的生活，而是当你想到父母时，内心会充满力量，感受到温暖。她的爱像春雨，点点滴滴福泽子孙；她的爱像春风，催人奋发；她的爱像春光，和煦温暖，照耀着后人自强不息，从容面对人生。

往事依依，从未曾走远，亦如她从未曾离去，温暖依旧，伴我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