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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晓寿:又黑又蛮凭啥“红”了这么久?

□ 红 庆

老邢因肺病卧床六个半月后最终没能挺到这个闷热的伏天,在太行山家中殁了。在他生病期间,我去了三次,他的变化是明显的,一次比一次更见消瘦和无力,眼眶里噙着泪花。也许他心知大限将至,有对生的眷恋,见到老朋友悲欣交集地哭了。前一次,我问:“孩子们伺候的好不好?”他力气还足,以一贯的风格说:“只能说好!”后二次,牙龈萎缩,假牙装不上了,跑风漏气的嘴就说不成完整的话,只泪眼汪汪地似留恋着人间……

我是怎么开始和老邢交往的呢?记忆中毫无印象。约略在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,老邢是我在左权县政府大楼里唯一的朋友。那时他40多岁,家还在麻田后沟熟峪村里,他就在政府楼四楼最东的北侧办公室支了张床,公私两用。星期天我从乡下回到城里,很多次跑去找他。

有一次也是周日,整个楼里空落落的,我去老邢办公室,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妻子,挂着个空的输液吊瓶。我问:“老邢呢?”答曰:“他看液体不动了,去医院找人了!”我说:“已经输完了呀!”于是动手给拔了。多年后他的子女们补充说,老邢胆小,从来不敢拔针的。

那些年,省内某高校编辑的位置诱惑着我,而县上却不肯放我走。我除了找教育局这一正规途径,能借助的外力,只有在政府楼里上班的老邢。记得,关键时刻,老邢回家了。我只好骑车到数十里外的熟峪村,待找见老邢时天色已暗,于是只能住下。夏夜,在院子里吃饭,山泉从屋后流到脚下,潺潺然有与天地共处之美。一时因调动周折而生的烦恼瞬间扫光。次日,老邢和我回城,最终他没有助我如愿。但是,我和他的友谊却在加深。

记得在老邢办公桌玻璃板下,压着一张照片,是作家郑义、导演吴天明、摄影师张艺谋等在左权县拍摄《老井》时的情景,老邢应该在其中。《老井》小说创作是1983年,作家郑义就已和老邢相熟。郑义曾写道:“嵌在太行山深处,一山村名‘熟峪’。但村人却念作‘树峪’。口音之误?不然。——村人告我,村名本‘树峪’:老祖宗从河北逃荒至此时,见满山林木郁葱,脱口便称‘树峪’。接下来临水结庐,插旗圈地,砍木垦荒。不想愈穷愈恳,愈恳愈穷,几十年后,竟无树影。终于名不副实,只好更名为‘熟峪’。‘熟’‘树’音近,且图个五谷丰登之吉。于是,‘熟峪’成了老井村史原型之一。”

老邢所在的村庄成了小说《老井》故事的原型地。到1984年,郑义带着吴天明剧组到太行山选外景,老邢自然还是向导。他曾和我回忆说:

要定《老井》的时候,是他们几个人相跟的。不仅是郑义、吴天明、张艺谋,还有个姓杨的副导演。这个事情我也很辛苦,两天时间跑遍了左权县东南的所有山庄。他们要求这个山庄必须是石头墙、石板顶。这两个要求就非常高,所以每天就是上山、上山,跑得非常累!

当时吴天明提出来:为甚没有水的村庄的人,对水是这么样的渴求?他要找一个吃水最最困难的村。当时我到县城时间才三四年,并不是很熟悉。所以黑夜我就打电话给水利局局长,他说:“全县吃水最困难的就是石玉峧。”

在石玉峧听了一个故事。老两口60多岁了,除夕老汉要到黑龙潭挑水,一趟将近20里地,来回40里。老汉担的水不满也不敢满,满了担不动。好不容易回到石玉峧即将进大门的时候,天刚下了一场雪,很薄很薄,落在光光的青石板上。老汉“啪嚓”跌倒了,两桶水洒了。第二天过年,没水吃,老两口抱着哭……

吴天明、张艺谋等几个人非常感动。随后去河滩,六七个干窟窿枯井,一个一个都那么深,他们看了非常感动……

最后定了张艺谋出演孙旺泉,是老邢受吴天明委托去左权县邮局给西影厂拍的电报。不过,和《老井》关系这样紧密的老邢,并没有看懂电影,他甚至怀疑电影《老井》的声望与真实的艺术水平不符合。

《老井》是老邢参与过的伟大作品,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令中国乃至世界震惊。但《老井》在老邢的工作中是个小菜,《左权县革命斗争回忆录》《八路军总部在麻田》《中共左权县历史大事记述》《中国共产党左权县简史》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。这几本集体署名的著作,花费了老邢20多年的时间。老邢没有社会学、人类学的方法论,也没有口述史的概念,就是硬找健在的革命前辈,一句一句问出来。他甚至连录音都没有,全是笔记。他可能更像司马迁写《史记》一样,采访之后,就靠自己的理解一点点地把持分寸来陈述故事了。

2004年的一个傍晚,突然接到当红歌手阿宝的电话,他希望我介绍左权盲宣队的一个老队员,去某个大型晚会上介绍太行抗战。经过交流,我决定把老邢介绍给他。后来听说,老邢接受了任务,还邀请了左权将军的女儿左太北和他一起到晚会现场。我觉得,这样做是非常圆满的宣传了抗战,宣传了左权。

退休之后,老邢独自出版了专著《留得清漳吐血花》,是他个人的研究所得。再后来,又有出版的机会,他问计于我,我建议的书名是《根据地之根据》,也算老邢一辈子研究的总结。不过,综合了各方意见,出来的书叫《八路军总部在左权》。两年后,又有出版机会,老邢整编出《左权抗日烽火》。

老邢1940年出生在晋冀边的山庄窝铺,是河北难民的落脚点。去年我在那一带拓碑,还有人能指认出老邢出生地的遗迹。他两岁的时候,左权将军率领大队人马从他们村前经过,其中左权将军等不少人血染十字岭。解放后,老邢随家人合并到熟峪村来。因为痴迷写作,由乡村教师调入县城时已43岁了。

边地乡风吹拂了40余年的老邢,眼见的第一特征是“黑”。20世纪80年代,那些走出太行山的革命家们似乎都离休了,采访老前辈就是老邢的工作,他做得很认真,并且以他的朴实和老前辈们建立了极深的友谊。我们共同的朋友皇甫束玉一向以绵善和蔼可亲状示人。但皇甫束玉不止一次和我讪笑着提及老邢:“哎呀,那个黑……”在老邢上班的年代,他是不是县政府楼里最黑的一个?有没有走错办公室的乡人,见到老邢时以为进了“开封府”?

老邢对我有偏爱。我的短文《浪子吟唱》在他主持的《辽阳文报》上登过两遍。1997年,县里大规模旧城改造,老房子全拆了。我写了个批评文章给了老邢。若是个见风使舵的编辑,把文章丢垃圾桶就完了。而老邢拿着我的文章去请示县委书记,县委书记给老邢面子,批曰:“我不同意红庆的观点,但是你可以发表他的文章!”文章经老邢手见报了,但是老城也拆得没有了。

而今,我的黑而蛮的老朋友老邢也没有了,三天后他将被子女们安置回熟峪老家的坟茔里,正应了“来处也是归处”的话。那老邢为地方党史研究而留下的文字,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?

第一,老邢的工作是开创性、奠基性的,后人无法超越,更无法取代。老邢虽然只是做了工作分内的事情,但是他和他的合作者们为左权县党史研究所付出的努力,还有审定这些材料的前辈都是事件的亲历者,所以老邢参与的几本代表性著作是县党史研究的基点,至为重要,确为定论。

第二,老邢的资料是第一手的,亲自采访得来的,后人再无此机会。老邢恰好赶上了和前辈们面对面交流的机会,而这个机会不会再给另外一代人了。老邢独立拥有的这部分口述材料,将是极为珍贵的,是不可复制的,能永远被引用的。

第三,老邢的文风是朴实无华的,比那些哗众取宠的文字更有生命力。在坏文风当道、空话大话满天飞的当下,我更愿意读老邢的笨文字,相信老邢的笨观点。

如果左权县党史研究抽离了老邢的著述,将显得苍白无力。于是,就是这样一个史学基础薄弱、史学视野狭窄的基层党史工作者,却在太行山里红了40年,成了一个时代的史学标高。上月,在《太行抗日英烈碑》首发式前夕,我最后一次去看老邢。他生命垂危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悯来。次日活动中面对很多人,我说:“谁来接老邢的班?我很担忧太行无人……”

老邢真的走了,放下了他牵挂半辈子研究的事业,和红色故事一样成了往事。和他交往的数十年里,在乡间一起编过《辽阳文报》,在北京编发过他的长文《左权将军殉国日》,在晋中宣传过他生前最后一本书《往事悠悠》……

在乡下,黑而蛮的老邢长我25岁,他说着红色故事成了我在乡下最好的朋友,他总以我比他强这样的说辞来鼓励我。我一定是老邢事业的继承者之一,眼看着他渐行渐远,真的是向自己的一段历史告别,个中况味能说与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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